范雨素,生于1973年,湖北襄阳市襄州区打伙村人,现在北京做家政工,她与几十位有文学兴趣的打工者组成了皮村文学小组。
01
(相关资料图)
我对自己失望透顶
这三年,我写得很少。我一直写得很少。
2017年,《我是范雨素》那篇文章火了之后,有出版社提20万现金过来签约,我拒绝了。一是我不相信这么容易能出名,二是我在那之前已经和别的出版社口头约定了,人还是要讲点信用。
如果有了这笔钱,我或许可以让两个孩子过得更好。但我也不遗憾,像我们小时候家里没有一分钱,吃红薯也长大了。20万谈不上能改变命运,很多时候我们只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完成生命的过程,完成活着的过程,就够了。
在做育儿嫂、做家政工的间隙,我写了《久别重逢》这本书。我还是个单亲妈妈,带着两个孩子,一边干活赚钱,一边写书。我还是很有成就感的。
《久别重逢》这本书出来,经历了各种各样的波折。他们都说,最好的时机让我给错过了,本来出名的时候一鼓作气出版就好了。但是我觉得,只要出来了,就无所谓了,因为对人的一生来说,一年和十年是没有多大区别的。
为什么出名的时候没有选择出书呢?写作这件事,你能达到什么水准,别人有褒有贬,但是你自己心里是知道的。就为了赚钱这个目的来写,但达不到很高的水准,那还不如不写。
《久别重逢》我故意选择了超现实的方向,因为我对现实没有一点点兴趣。现实中我的生活就是赚钱、吃饭。至于苦难,你只要跟一个人长谈,个个都是有苦难的人生,你找不到不苦的人。我对现实没期待也没希望,年龄大了,就看透了,就老老实实、按部就班地完成一个从生到死的过程。
书里我为我的家人们安排了他们的前世,大多都是王侯将相,我就觉得应该这样写,我就这样写了。至于我自己的前世,我没有兴趣,想都没想过。
我到了现在这个年纪,特别相信宿命,我就老老实实地干活赚钱。无论什么时候,在人群中永远没有人看我第二眼。结果莫名其妙有一天,人家对你说,“你是名人”。我知道没有一点用。这是宿命,是运气,跟才华没有一分钱关系。
2019年我的老乡来北京找工作,我们一块儿去了十多家家政公司,挨个儿递简历,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“名人”。一块儿干活的人给我介绍工作,他们介绍的雇主没有一个人知道我。我在一个熟悉的小区里做小时工,都做了15年了,也没一个人知道我。
我年轻的时候没有作家梦,就想赚钱发财。我20岁来北京的时候,我跟我认识的朋友们的理想都是赚钱,想在北京买个房。人家都实现了,就我实现不了。我一直觉得自己特别特别失败。我虽然能吃上饭,但对自己失望透顶了。
出名给我带来的好处就是帮我出版了《久别重逢》。出名也给我带来一点坏处——如果没有出名的话,我会一直老老实实打工,现在可能还能存一点点钱。但那点钱也没什么意思,顶多也就是多一点点虚无缥缈的安全感。
因为年龄的原因,我现在不太去想自己的失败了。什么季节的庄稼就是什么样,春天是开花的季节,秋天是结果子的季节。我年轻的时候挫败感是很严重,现在也有,但没那么严重了。
02
我写作,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人
我三十岁之前,还挺骄傲的,表面很老实,但内心经常看不起人。后来我遇到很多人生的挫败,经历了人间所有的世态炎凉,就觉得很多东西都是虚伪的。我问我自己,你算是一个好人吗?
我15岁的时候,我最大的姐姐死了。当时她死的时候,我没有一点感觉。我其实对她挺冷漠的。我从来没有叫过她姐姐,从来没有照顾过她。我姐姐有点智力缺陷,不会自己盛饭,一天三顿饭都是我父亲母亲帮她盛的,而我从来都没有帮她盛过。
我开始反省,我为什么对我姐姐不好?我不是同样也觉得我姐姐是个“傻子”,没有用吗?那我也不是个好人。我既然不是个好人,干吗要指责别人呢?
我小时候天天看《西游记》,里面写到莲花宝座。莲花是佛家指定的用花品种。世间这么多花,牡丹、月季、芍药、杜鹃、山茶花、白玫瑰,都比莲花漂亮,为什么要用莲花?佛教的解释是,莲是因和果是连在一起的。别的花都是先开花再结果,莲是开花的同时结莲子。莲花是因,有花的时候就有果了,因果是相连的。
后来我觉得,这都是宿命论吧,我过得不好也是应该的。这种想法不符合主流价值观,也不上进,但这才是真实的。
所以我写作,出发点就是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人。我写出来心里好过一点,就跟做了错事写个检讨书一样。
03
我们都是这个大时代的剖面
我小时候觉得,每个人都对我好,我认识的每个人都是好人。当我成了一个单亲妈妈的时候,我发现人不是这样的。我的孩子看到的人间,跟我看到的人间有时候是天壤之别。也都怨我小时候过好了,人一过好就傻了,就跟温室里的花朵长不成参天大树,是一个道理。
我们家的环境很宽松。我们那一代农村小孩,天天放了学要去给猪割草,还要去放牛、插秧、割麦子。麦子一割就是几个小时,一直弯着腰,非常非常累。别人的小孩割几个小时就跑,大人有时候拿棍子打,说孩子偷懒,我们家从来不打。
你根本想象不出来那种累,理解不了那种苦,也理解不了我为什么9岁的时候要当第欧根尼。当第欧根尼就可以不干地里的活了。我小时候天天都觉得,看小说就是天底下最舒服的享受了,因为可以不用干活。找个地方躲起来看小说是最幸福的事。
妈妈当村官,这件事给我带来的影响是,一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觉得,周围每个人见我都是笑脸;二是我家每天都坐满了来告状的老头老太太,我一直都知道人性的幽暗。但一般来说,如果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,你就没有感觉,只有自己亲身经历了,才有伤痛。
我一直记得有一年,我无意中刷到过的一个新闻,当时看了以后我心里特别特别难受。一个东北人在北京门头沟捡了一个钱包,钱包里装了好几万块钱。那个人一直在门头沟流浪、捡垃圾为生。他把这个钱包交给了派出所,钱包里有失主的身份证,警察马上就找到了失主。失主一定要给这个流浪汉买一张火车票,给了他几百块钱让他回家。
我大致看到就是这个故事。看到这个人的经历以后,我心里好难受。我记得那个人是东北下岗以后,去广州打工,到了广州之后没赚到钱,就顺着铁路一路走到了北京,在北京流浪。
他在东北那几十年的人生经验都是顺顺当当的,后来却这样一个人睡在路边,从垃圾堆里捡破烂,在大街上流浪。他那么穷,捡到几万块钱还要上交,你说他有多善良,人品有多端正。如果没有下岗,他会在工厂里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,可是大时代的浪潮来了,给他冲走了,冲到悬崖上了。
每个人都是大时代的一个剖面,每个人都是大时代的一个社会样本。其实我也是这个大时代的社会样本。不同之处在于,我是个被文学改变的人。
如果没有大量的阅读,我一辈子都会在老家,结婚、教书、生一两个孩子,就这样过一辈子。我人生的天花板就是我们老家的那个空间,就不会“时空平移”到北京了。
04
我没什么才华,也不算幸运
十二三岁的时候,我读了好多知青文学,觉得要体验一下,就离家出走,独自一个人跑到南方去了。在农村,离家出走的女孩子名声就不好了,我就不好意思和同龄人在一块了。于是我就跑到邻村教书。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,我哥哥给我找的这个工作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,凡是轻松得来的都不知道珍惜。
1994年,我离开老家,来了北京。
我那时候就知道自己来北京是来过苦日子的。我还想象过冒险小说那种套路——过几年苦日子,然后就会发财,在北京买房子,衣锦还乡。
我去饭馆当过服务员,卖过早点,摆过摊,在人行天桥上卖过东西,捣腾过旧书。后来还做了育儿嫂、家政工。每天都忙忙碌碌,没有时间想别的。干活的间隙,只要有空,我就会写一点东西,最终写成了这本《久别重逢》。
我想过自己会发财、买房子、衣锦还乡,可是直到今天,我还是失败了。同样是农民工,过去和我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卖眼镜的、卖衣服的,现在都有钱、有地位了,都被人叫做“浙商”,可我还是“农民工作家”。
我是那种连生存都不大容易的人,没什么才华,也不算幸运。我真要实现了当人上人的梦想,可能也会后悔。人永远是不知足的。
我就想写王小波《青铜时代》一样的作品。他把好多个时空重叠在一起,压缩在一起。我一直喜欢看这样的故事,和我的人生不一样的故事。
上一篇 : 惠誉:下调碧桂园评级至“BB +”,维持负面评级观察状态
下一篇 : 最后一页